二、逐联分析，体会诗人感情

“缁衣抖擞两京埃，又着庵钟唤梦回。”自来旅途艰辛，非居家可比。钱锺书游历伦敦、巴黎，认识了不少留学生，受邀参加了第一届世界青年大会，注册了巴黎大学的入学资格。一路舟车劳顿，风尘仆仆，回到牛津的住所，抖落旅途沾染的尘埃，得以饱眠一顿，睡梦中被对门教堂的钟声惊醒。缁衣，黑色衣服。第一句化用陆机《为顾彦先赠妇》：“京洛多风尘，素衣化为缁”句。这里显然没有陆诗不满官场污浊，怀才不遇的原意，或许仅仅是对London Fog的调侃。留学之前所作的《秣陵杂诗》里“归来抖擞泥沙障，知我京尘较孰多。”和这首诗的用意比较像。对面修道院的钟声是连接过去和现在的线索。“梦里不知身是客”，异域的钟声将人唤醒，诗人的思绪回到现实中来。

“聊以为家归亦寄，仍容作主客重来。”姑且把牛津瑙伦园的居所当作是“家”，从伦敦、巴黎“探险”回到这里，看似是作为主人回到自己的家，实际上远离家乡、远离亲人，求学海外，仍是他乡之客。这一联作者表露感情，化用宋代刘克庄的《玉楼春·戏林推》：“客舍似家家似寄。”这句诗讲流连于繁华都市的浪子，抛家舍业，纵情酒肆。久客轻家，容易“反认他乡是故乡”。钱杨二人游历归来，回到原来住处，何况达蕾女士因为另一家房客搬走了，为他们换了一套大一些的房子，浴室有大澡盆，用电热水器^[2]。达蕾女士的招待可使宾至如归。一时分不清“家”与“寄”、主与客的身份不像是作者恍惚，倒像是钱氏幽默。这里的幽默让人笑不出来，结合当时的背景，反倒有无限心酸。

“当门夏木阴阴合，绕屋秋花缓缓开。”回想夏天离开之时，对门的大树枝枝叶叶覆盖交通，好不繁盛。此时归来，秋意正浓，屋前屋后花儿次第盛开，清新之气扑面而来。这两句对仗最为工整。颈联写出了寓所周围的景致，夏日当门的高大乔木与秋天绕屋的小花俱是生机勃勃。秋之为气，草木摇落而变衰。此时哪有秋天万物寥落的氛围？然而，所见的异国风物难免不勾起怀念家乡的情思。树的枝叶再繁密离不开树根的滋养，花的成长离不开屋檐的遮风避雨。求学的游子见此内心怎能没有波澜：国内政局不稳，日本侵略者野心膨胀，将魔爪逐渐伸向华北地区，自己学业未成，如何报效国家。

“借取小园充小隐，兰成词赋谢无才。”借取小园充小隐，就是借这里的小园，权当作小隐于野吧。晋代王康琚之《反招隐诗》：“小隐隐陵薮，大隐隐朝市”。不遇之士，寄情山水，隐在朝市还是山野，全凭心境来定。作者这一方读书天地远离纷繁尘世，姑且做个小隐。兰成词赋谢无才，兰成，南北朝诗人庾信的字，庾信写过《小园赋》，呼应上一句。侯景之乱后，梁朝难挽风雨飘摇之势，此时庾信奉命出使北朝。外交的使命还没完成，却传来了梁被灭国的噩耗，庾信开始了羁留北国的命运。42岁的庾信无家无国可归，历仕西魏北周，身居高位，难得内心平静。庾信在《小园赋》抒发了故国之思和身世之感。尾联用典巧妙，勾连古今，这句诗中作者惭愧自己没有庾信的才华，难以写出能真切表达此时感情的词赋。钱锺书对庾信的创作是很推崇的，他称赞庾信的诗：“斗巧出奇，调谐对切，为五古之后劲，开五律之先路。”^[3]后期文风转为老成的庾信“慨身世而痛家国”^[4]，与作者此时的处境有相似之处。《周书》记载庾信“常有乡关之思”^[5]。家乡遭遇战火，自己孤悬他乡，庾信这样的经历，击中了钱锺书的内心。

杨绛曾提到，旅居国外的时候，两人非常关心国事，“一是通过读报纸，二是亲友来信,还有留学生中传闻,国内的大事要闻,如‘一二九’运动,‘西安事变’等等,我们全知道。我们虽身在国外,心却是和国人息息相通的。”^[6]1936年，听闻国内消息的作者写下《新岁感怀适闻故都寇氛》，将眼前的凄风苦雨与国家遭受的苦难注入个人的体验中。回首往昔，畅思来时，把游子之痛写得淋漓尽致。

    杨绛在《记钱锺书与〈围城〉》一文中说：“我认为《管锥编》《谈艺录》的作者是个好学深思的锺书，《槐聚诗存》的作者是个‘忧世伤生’的锺书……”^[7]。诚然，从《槐聚诗存》看来，钱锺书留学之前的作品，大多注重个人感情的抒发，内容无外乎北上求学，怀念无锡（《还乡杂诗》）；即事诗写景抒情（《当步出夏门行》、《大雾》等）；与杨绛谈恋爱期间的唱和、书信来往（《玉泉山同绛》、《秣陵杂诗》其八）等。到了英国之后的半年存诗两首《伦敦唔文武二弟》和《牛津公园感秋》，依然是怀亲、怀乡之作。1935年年底，国内爆发“一二九”运动，掀起全国抗日救国新高潮。从1936年起到1938年一家三口归国，钱锺书的诗歌意境偏冷，伤时念乱充盈字里行间。青年钱锺书没有一直沉浸在消极情绪中，抗日战争爆发后，魂牵故乡、亲人、同胞的他，不顾周遭其他人的劝告，积极筹措，一心回国。一家人终于在1938年九月回国。从这一点来看，钱锺书更有主观的决断，避免了似庾信“故园归去已无家”只能在诗文中思国怀亲的结局。

三、学养深厚，用典已臻化境

在上世纪初，当诗人们纷纷投向现代诗阵营的时候，钱锺书始终坚守旧体诗创作。钱锺书谈到自己的诗作，曾讲“字字有出处而不尚运典”，《返牛津瑙伦园旧寓赁》就是一个例证。从首联开始，“缁衣”“京埃”化用陆机诗，“又着庵钟唤梦回”与宋代周紫芝《春晚偶题》：“忽遣啼莺唤梦回”有异曲同工之妙。颔联“聊以为家归亦寄”化用刘克庄《玉楼春》，“仍容作主客重来”句主客换位可以比对白居易《代园林戏赠》：“假如宰相池亭好，作客何如作主人。”颈联“当门夏木阴阴合”有王维《积雨辋川庄作》：“阴阴夏木啭黄鹂”的韵味，“绕屋秋花缓缓开”句的由来与宋代王阮《馆娃宫一首》：“缓缓花开陌”、皎然《往丹阳寻陆处士不遇》：“叩关一日不见人，绕屋寒花笑相向”、苏轼《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》：“门前罢亚十顷田，清溪绕屋花连天”有关。尾联庾信的典故信手拈来。足见“字字有出处”所言不假。宋代“江西诗派”讲究“无一字无来历”，钱锺书的诗学追求正与之相合。清末同光诗人创作诗歌带有学人之诗的特点，钱锺书饱读经史，同时深受同光诗人陈衍的影响，承续同光，尊崇宋诗，也就无怪乎写出《谈艺录》与《宋诗选注》这样的评论大作了。

四、结语

《返牛津瑙伦园（Norham Gardens）旧寓赁》于平淡之境中书写内心波澜，拳拳之情，常注笔端。遣词造句，颇见学养。钱锺书虽不专力于诗作，但以其自身的学术素养和对诗学的不断探索，在创作上缘情言志，不失古人风格。

注释：

[1]钱锺书.槐聚诗存[M].北京：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，2001：8.

[2]吴学昭.听杨绛谈往事[M].北京：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，2008：122.

[3]周振甫.钱钟书读本[M].上海：上海教育出版社，1992：182.

[4]钱锺书.谈艺录[M].北京：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，2001：845.

[5]周书卷四十一列传三十三[M].北京：中华书局，1971：734.

[6]吴学昭.听杨绛谈往事[M]北京：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，2008：133.

[7]杨绛.将饮茶[M].北京：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，2015：134.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责任编辑：詹强